刘震云小说我不是潘金莲七

序言:二十年后(十一)

  王公道带领法院十四个人,已经来北京三天了,还没有找到李雪莲。王公道并不知道县里又派了几十名警察,在人民大会堂四周撒了一层网,以为寻找李雪莲的任务,全在他们这拨人身上。十四个随员,加上王公道,共十五个人,三人一组,分成五组,在北京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。其中两个随员,往年来北京找过李雪莲,便由这两个随员,带两组人,去搜查李雪莲往年住过的小旅馆。这些小旅馆,大都藏在破旧的胡同深处,或在大楼的地下室里,又脏又臭。除了旅馆,还有李雪莲在北京认识的老乡,开小饭馆的,在建筑工地打工的,在北京卖菜的,或在北京街头捡破烂的,凡能找到的人,都寻访到了。该寻访的地方和人都寻访到了,不见李雪莲一丝线索。另外三组人,集中搜查北京所有的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。一是盼着李雪莲到京比他们晚,来个守株待兔;二是揣想李雪莲在北京住不起旅馆,夜里到火车站或汽车站的屋檐下歇息。但三天下来,火车站、汽车站换了千百万人,没有一个是李雪莲。天天找人不见人,王公道便把火发到了贾聪明头上。来北京找李雪莲,贾聪明本不想来,王公道像县长郑重逼他一样,训斥贾聪明:

  “你哪能不去北京呢,你是始作俑者呀,不是你,今年整个法院都跟找人没关系。你为一己之私,毁的不是你自己,而是整个法院,你还想躲?”

  又说:

  “不是你去不去寻人的问题,是你寻到寻不到人的问题。如果寻不到李雪莲,在县长我把撤职之前,我不撤你专委的职,我请示中院,开除你的公职。”

  贾聪明自知理亏,只好哭丧着脸来了。也是想戴罪立功,寻起人来,劲头倒蛮大。但一个人能不能找到,和找人劲头大小是两回事。连李雪莲是否到京都不知道,就是到京了,连她的住处都摸不准,满世界乱找有啥用呢?不找人,不知北京之大;不找人,不知北京人多;茫茫人海中,似乎找到是一种偶然,找不到倒成了必然。找不到人,就得继续找;何时人能找到,没有丝毫的把握。也跟北京的警方接上了头,凡去一个旅馆,或一个建筑工地,或一个菜市场,或一帮捡破烂者的居住地,都和那里的街道派出所取得了联系;所有火车站、汽车站的派出所也都去过;拿出李雪莲的照片,让人家辨认。一是北京正在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,北京角角落落的警察都忙;二是来北京像他们一样寻人的,全国各地都有;此类案件,并不是他们一家独有;北京的警察就顾不过来。因为忙,对外地的求助者就爱答不理。你拿出一张县法院的介绍信,还有拿市政府、省政府介绍信的呢;王公道等人还有些气馁。倒是有几处北京的警察,看了他们的介绍信,还感到奇怪:

  “找人应该是公安呀,法院的人怎么上了?”

  这时王公道便气不打一处来,指着贾聪明:

  “你问他呀!”

  倒弄得北京的警察一愣。贾聪明像罪犯一样,羞得连地缝都想钻进去。不但王公道对贾聪明没好气,来北京找人的其他十三个同事,也皆埋怨贾聪明无事生非,为了自己当副院长,把大家都带入了火坑。到北京找人,不同于到北京旅游看风景;旅游心里无事,就是个玩,找人一脑门子官司;旅游一天早早就歇着了,大家找李雪莲天天找到凌晨两点;凌晨,才好在小旅馆、汽车站或火车站堵人;皆累得眼冒金星。这天找到凌晨两点,回到宾馆,大家又累又饿,鸡一嘴鸭一嘴,又埋怨起贾聪明。贾聪明为了向大家赎罪,提出请大家吃夜宵。大家便问吃什么,如每人一碗馄饨,也就别费这劲了,还不如早点歇着;贾聪明便允大家鸡鸭鱼肉,样样俱全,再上几瓶白酒。好不容易把大家吆喝上,贾聪明又去王公道的房间喊王公道。王公道却寒着脸说:

  “人没找到,还有心思吃饭?”

  但一眼就能看出,王公道不去吃这饭,不单惦着找人,更主要的,是不想给贾聪明面子。如吃饭院长不去,这饭不等于白请了?贾聪明又拉下脸求王公道:

  “王院长,知你心里有气,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。”

  又故意扇了自己一巴掌:

  “啥也别说了,都是我爹害了我,当初让我帮领导解决难事和急事的主意,就是他出的。”

  王公道这才磨磨蹭蹭,跟大家去吃饭。惟一让人感到安慰的是,三天没找到李雪莲,三天过去,李雪莲在北京也没有出事。王公道盼着,哪怕这么瞎子摸象再找十天呢,只要十天李雪莲不出事,那时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就闭幕了,就算找不到李雪莲,也能回去交差了。县长郑重一天一个电话,追问李雪莲抓到没有;虽然三天没抓到,王公道把只要再有十天不出事,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议一闭幕,大家也能交差过关的道理讲了;没想到郑重在电话那头发了火:

  “胡说,有这思想,就肯定会出纰漏。”

  又说:

  “腿在李雪莲身上长着,脚在李雪莲腿上长着,你咋能保证她十天不出事?”

  又说:

  “现在人代会才开到三分之一,越到后面,越容易出事,可不敢麻痹大意。还是那句话,抓不到人,你带着辞职书来见我!”

  王公道唯唯连声。但抓一个人,哪是那么容易的?人当然还是要抓,同时盼着李雪莲不出事,也不能算错。

  天天找李雪莲到凌晨两点,夜里风寒,找人找到第四天,两个随员病了。白天还只是咳嗽,到了半夜,发烧三十九度五。王公道医院打点滴。折腾到第二天早上,高烧仍不退,又大声咳嗽,一人还咳出几条血丝。第二天找人,不但病倒的两个人不能上街,医院照看他们。本是五个小组,缺了三个人,王公道只好把剩下的人,临时编成四个小组。另有一个随员老侯,突然又闹着回家,说再过一周,是他老娘去世三周年的日子;他爹死的早,他从小由寡妇娘带大;三周年的事,还值着他张罗呢。又噘着嘴说,原以为找人也就三五天的事,谁知成了持久战。听说老侯闹回家,其他随员也人心浮动。王公道开始批评老侯,是个人利益重要,还是工作重要?放到平时,不但让老侯请假操办他老娘的三周年,正日子那天,王公道还会亲临现场呢;问题是李雪莲又到北京告状,国家正在召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;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重要,还是你娘的三周年重要?身为国家干部,不知道孰轻孰重?像剃头挑子一样,不知道哪头轻哪头沉?哪头冷哪头热?是什么原因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和你娘的三周年连在了一起?正是李雪莲告状;要恨,你就恨李雪莲吧。又许诺,若老侯以大局为重,不再回去参加老娘的三周年,继续留在北京抓李雪莲,待抓住李雪莲,老侯由助理审判员升审判员的事,回去法院党组就研究。连打带哄,软硬兼施,才将老侯留住,也才平息了大家的情绪,稳定了军心。

  转眼又过了三天,李雪莲还没有抓到;但这三天过去,李雪莲在北京仍没出什么事。王公道一方面找人找得心焦,同时又三天没出事,心里仍感到安慰。盼着再有一个礼拜不出事,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一闭幕,从上到下,大家都跳出了这个火坑。又怀疑李雪莲在跟大家玩猫捉老鼠,根本没来北京,去了别的地方,再一次改主意不告状了;又觉得她告状告了二十年,狗改不了吃屎,加上她与赵大头又闹翻了,正在气头上,也许不是不告状,是要找个关键时候告状;不是没来北京,是在北京某个地方藏着,正谋划人代会换届选举那天,再闯大会堂呢;马上又出了一身冷汗,觉得县长郑重骂得也有道理。

  这天清早正要出门,一个在北京开饭馆的老乡老白,带领一个人来找王公道。为查找李雪莲的线索,前几天王公道带人去过老白的饭馆。说是一个饭馆,也就巴掌大一块地方,三五张桌子,卖些馄饨水饺杂碎汤等小吃。王公道以为老白发现了李雪莲的行踪,来提供线索,心中一喜;没想到老白指着另一个人说:

  “王院长,这是毛经理,也是咱老乡,晚上想请你吃饭。”

  王公道马上没了情绪:

  “那可不行,正执行任务呢。”

  老白知道一帮人在抓李雪莲,怕她冲击大会堂,便说:

  “吃饭是晚上,晚上人民大会堂不开会,李雪莲冲进去也没用,不用担心。”

  又说:

  “累了七八天了,该喝一杯解解乏了。”

  又将王公道拉到一边,悄悄指着王公道十多名随员:

  “就是晚上巡逻,也该他们去呀,你是领导,就不必亲历亲为了。”

  话说得句句有些愣,但仔细听起来,又话糙理不糙;王公道被他逗笑了。王公道指着老白带来的那人:

  “他是什么人?”

  老白又悄声:

  “实不相瞒,说是个经理,出门也说自个儿是搞贸易的,其实就在北京卖个猪大肠。”

  王公道一愣,和一个卖猪大肠的坐在一起吃饭,有失法院院长的身份。老白见王公道错愕,忙又说:

  “但他卖猪大肠,和别的卖猪大肠的不同;北京市场上所有的猪大肠,都是从他这儿批发的,他可不就发了吗?”

  王公道点头,不该以职业论高低;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;接着又有些怀疑:

  “他一个卖猪大肠的,请我吃饭干什么?”

  老白:

  “没事,都是同县人,相遇在北京,想结识一下王院长。”

  王公道:

  “别蒙我,说没事的人,恰恰有事。”

  老白只好说实话:

  “老家有个案子,想请王院长帮忙。”

  王公道如惊弓之鸟:

  “是离婚案吗?”

  老白知道王公道被李雪莲离婚的案子吓怕了,忙摆手:

  “不离婚,不离婚,有点经济上的纠纷。”

  有经济纠纷王公道倒不怕,但也没有马上答应,只说了一句:

  “再说吧。”

  便带人上街找李雪莲去了。一天过去,王公道已忘了此事,没想到到了下午五点,老白又给王公道打电话,问王公道在哪里,老毛要请他吃饭;王公道这才想起早上说的话,但也只是应付一句:

  “在永定门火车站呢。吃饭的事,就算了吧。”

  没想到半个小时后,那个卖猪大肠的老毛,竟开着一辆“奔驰”车,拉着老白,来永定门火车站接王公道。王公道看着锃亮的“奔驰”,这才知道老毛卖猪大肠的厉害。一方面看人确有诚意,另一方面七八天风里来雨里去,没吃过一顿正经饭,确实想找个干净的地方喝上一杯;于是半推半就,一边交代手下的随员继续找人,一边上了老毛的“奔驰”车。

  老毛倒也懂事,没将王公道拉到老白的小饭馆,直接拉到西四环路边的“公馆”。一进公馆,灯火辉煌;天仙般的美女,排成两排;王公道舒了一口气,感觉刚刚回到人间。先去“桑拿”,洗了一番,蒸了一番,搓了一番,浑身上下打扫干净,才去包间吃饭。包间有一百多平米,宽敞明亮,屋子正中拱起一座小桥,桥下“哗哗”地流水。沿着小桥一轮一轮上的菜,皆是鱼翅、燕窝、象拔蚌、小米炖海参……等。这样的宴席,王公道在县上的“世外桃源”也时常吃到;该县虽地处内陆,倒不缺世界各地的海鲜;但现在人在北京,七八天风里来雨里去,没吃过一顿正经饭,对这宴席,便一下感到亲切。又打量屋内仙境般的陈设,感叹北京和老家,就是不同;菜相同,环境不同;或菜相同,人却不同;同是自己,在本县和在北京,又是不同;真是此一时彼一时。七八杯酒下肚,王公道便有些醉意。没有醉意,他也会显出醉意,这也是院长当了七八年积下的经验。越是丰盛的宴席,越是有事,越是好吃难消化;一个“醉”字,便能挡住千军万马。酒过十巡,老白便示意老毛说事;这眼神让王公道察觉了,王公道又假装没看见。老毛便说自己有个表哥,趁着老毛在北京卖猪大肠,与老家的县外贸局做起了猪鬃生意;头几年合作得很好,没想到去年起了冲突,从年前到现在,县外贸局一直欠钱不还;几次协调不成,马上要打官司,请王院长做主。王公道:

  “多大的标的呀?”

  老毛:

  “两千多万。”

  王公道吃了一惊,做一个猪鬃生意,竟有这么大的标的;正因为标的大,肯定是桩难缠的官司;便更加显出醉意,舌头绊着嘴说:

  “我可有些醉了。”

  老毛也懂事,马上说:

  “王院长,这事改日再说。”

  又说:

  “俗话说得好,喝酒不说事,说事不喝酒。”

  王公道倒觉得老毛这人厚道。又十几杯下肚,王公道真喝醉了。一醉,脑子便撤了岗,又主动问起老毛说的案子。老毛便开始叙述案情。但王公道脑子越来越乱,如千军万马在云里雾里奔腾,一句也没听清楚。这时老白插话:

  “王院长,这案子可比李雪莲的案子简单多了。”

  听老白提起李雪莲的案子,王公道脑子倒转动起来;脑子里的千军万马,皆开始奔向李雪莲的案子;于是打断老毛的案子,开始主动说起李雪莲的案子。老毛的案子他一句没听清,李雪莲的案子,他却说得明白。因为二十年前,李雪莲的案子就是他审的;二十年的风风雨雨,他也都经历了;二十年的种种艰辛,他也都品尝了;二十年都经历了,还不知何时是个尽头。说着说着,王公道哭了;用拳头擂着桌子:

  “李雪莲,你个老杂毛,你可把我害苦了!”

  老白和老毛面面相觑,不知该怎么劝他。王公道磕磕绊绊又想说下去,头一歪,栽到桌上睡着了。老白和老毛只好把他架出公馆,架到车上,把他送回他住的宾馆。

  第二天早上酒醒,昨天夜里吃饭时,与老白老毛说过什么,王公道一句也不记得。酒虽醒了,酒的后劲儿又找上来,头疼欲裂。昨晚喝的是“茅台”,可能这“茅台”是假的。王公道抱着头,又觉得昨天晚上那顿饭吃的不值;为了一顿饭,跟卖猪大肠的坐到了一起;更重要的,也不知胡言乱语说了些什么。懊悔归懊悔,但懊悔的是昨天,今天的事情却不能耽误,还得上街找李雪莲。王公道忍着头疼,又带人出门。晕晕乎乎一上午,酒劲儿还没挥发完。王公道这组也是仨人,中午,三人找了一家面馆吃中饭。两个随员“吞喽”“吞喽”吃面,王公道只顾喝水。看着碗里的面和卤蛋,在他眼前放大了晃。正在这时,王公道的手机响了;掏出手机看屏幕,是另一组的老侯打来的。王公道以为老侯又要说他娘三周年的事,无精打采地说:

  “你娘的事,不是说过了吗?”

  没想到老侯说:

  “王院长,我发现李雪莲了。”

  王公道昨晚喝下的酒,“噌”地一声,全随着冷汗冒出来了;头也马上清醒了;声调也变了,忙不迭地问:

  “你在哪里?”

  老侯:

  “在宋家庄地铁口。”

  王公道:

  “那还等个毬哇,赶紧抓住她呀。”

  老侯:

  “这里就我一个人,地铁口人又多,她踢蹬起来,我怕弄不住她呀。”

  王公道:

  “其他两个人呢?”

  是指老侯那一组的其他两个人。老侯:

  “在饭馆吃饭呢。我有点拉稀,也是出来找厕所,突然发现了她。”

  王公道顾不上跟他啰嗦,忙交代:

  “那你不要打草惊蛇,先盯紧她,别让她跑了,我马上调人支援你。”

  接着头也不疼了,一边示意其他两个随员放下面碗,随他走出饭馆,一边分别给其他两个搜寻组打电话,让他们赶紧打车,火速赶到宋家庄。电话里布置完,他们三人也上了出租车。半个钟头后,他们赶到了宋家庄地铁口。这时另一搜寻组也赶到了。老侯那组的其他两个人,也回到了老侯身边。但等王公道跑到老侯面前,老侯却说,李雪莲已经不见了。王公道急了:

  “不是让你盯紧她吗?”

  老侯指着地铁口出出进进的人流:

  “你说的容易,这么多人,哪里盯得住?转眼就不见了。”

  王公道顾不上埋怨他,指挥大家:

  “赶紧,分头,地铁里地铁外,把它翻个底朝天,也得把她给我找出来。”

  大家便分头搜查地铁内外。这时第四搜寻组的人也赶到了,也加入到搜寻的行列。但从中午搜到半下午,十二个人,像篦头发一样,把宋家庄地铁站内外篦了七八遍,里外没有李雪莲的身影。地铁是个流动的场所,也许李雪莲早坐地铁去了别的地方。于是大家各归各组,分别搭乘地铁,去别的地铁站搜索。但北京的地铁线路也太多了,一号线,二号线,五号线,八号线,十号线,十三号线,八通线,亦庄线……共十几条线路;停靠站也太多了,有二百多个;哪里搜得过来?问题是你搜过这趟列车,搜过这个停靠站,并不证明这趟列车和这个停靠站就保险了;列车不停地穿梭,说不定你刚搜完这车和这站,李雪莲又坐车回来了,换了另一趟列车。也是能搜多少列车搜多少列车,能去多少站台,就去多少站台。大家从半下午一直搜到夜里十二点,也没顾上吃晚饭,还是不见李雪莲的踪影。到了夜里一点,北京所有地铁线路都停运了,所有的地铁站全关闭了;四个搜寻组,又回到宋家庄地铁口集合。没发现李雪莲还没这么担心,发现而没找到,就不知道她接着会干出什么,会惹出多大的乱子;本来盼着剩下几天不出事,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就闭幕了,没想到李雪莲突然出现了;李雪莲身在北京,出事就在眼前,只是不知道这个事出在明天,还是后天。一下午一晚上时间,把王公道急得嘴上出了一排大血泡。但他没顾血泡,又埋怨老侯:

  “当时发现了,还不扑上去,你那么一大胖子,压不住一个妇女呀?”

  老侯还不服:

  “你不是不让我打草惊蛇吗?”

  又解释:

  “咱也没穿制服,穿着便服,我怕我扑上去,李雪莲一喊,街上的人再把我当成流氓打一顿。”

  其他的随员,倒被老侯逗笑了。王公道没笑,这时问:

  “你到底看准没有呀,那人到底是不是李雪莲呀?”

  这一问,老侯又有些含糊:

  “我看的是个背影,她没转身,也没看清她的前脸。”

  王公道:

  “那你怎么断定是李雪莲呢?”

  老侯当时敢断定,现在又不敢断定了:

  “看着像呀。”

  有随员埋怨老侯:

  “别再看花了眼,让大家从中午忙到半夜,也没顾上吃饭。”

  王公道心里也埋怨老侯;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像的,又没看准。没看准就有两种情况,那人可能是李雪莲,也可能不是。不是李雪莲虚惊一场,可万一要是呢?这危险就大了。王公道不敢松懈,第二天起,仍把北京地铁当成搜寻的重点,派三个搜寻组搜寻地铁;剩下一个组搜寻街上、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。但两天过去,不管是地铁还是街上,不管是火车站还是长途汽车站,都没有搜到李雪莲。没有搜到李雪莲,也没见李雪莲在北京出事。王公道便倾向于老侯两天前在宋家庄地铁站看到的那个人,不是李雪莲。这时心里又得到些安慰。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再有五天就闭幕了,如果这五天能平平安安渡过,不管李雪莲是否抓到,他都念阿弥陀佛了。

  但这天半夜,他们没抓到李雪莲,李雪莲却被北京警方抓住了。大家搜寻一天,一无所获,回到宾馆睡觉。王公道刚脱衣躺下,手机响了。接起,是北京西城一个街道派出所打来的。十天前,王公道带人刚来北京时,曾搜寻过西城区一个地下室旅馆;李雪莲往年来北京告状时,曾在这里住过;一无所获后,又去这个街道派出所接头,留下了案情和电话。这个街道派出所的警察在电话里说,今天晚上,他们在中南海附近巡逻,碰到一个农村妇女,看样子像个上访的;带回派出所,问她话,一句不答;虽然不答话,又不像个哑巴;哑巴都是聋子,警察问话,看出来她明显能听懂;看她的模样,有点像十天前,王公道等人说的那个人。王公道一激灵,忙从床上跳起来:

  “这人多大岁数?”

  北京的警察在

  “五十来岁。”

  王公道:

  “长得啥模样?”

  北京警察:

  “中等个儿,剪发头。”

  王公道:

  “多胖多瘦?”

  北京警察:

  “不胖不瘦。”

  王公道拍了一下巴掌:

  “就是她,我们马上过去!”

  忙将十来个随员喊起,跑出宾馆,打了三辆出租车,风风火火往这个街道派出所赶。王公道心里的一块石头,终于落地了。看来李雪莲还是来了北京。既然她在北京,不管李雪莲在人代会期间是否会出事,抓到李雪莲,还是比两手空空回去,更好向各级领导交代。王公道如释重负,与王公道同乘一辆车的其他三个随员,也都十分兴奋。一个随员开始称赞北京警察:

  “北京的警察,就是比咱厉害;咱们找了十来天连毛都没见着,人家一个晚上,就把她抓住了。”

  另一随员说:

  “不管李雪莲是被谁抓住的,只要咱们把她带回县里,功劳就算咱们的。”

  连垂头丧气十来天的贾聪明,这时都敢跟王公道凑趣:

  “人抓住了,王院长,得请客呀。”

  王公道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,也就顾不得跟贾聪明计较,拍着大腿说:

  “请客,一定请客,大家忙乎十来天,明天中午,咱们去吃烤鸭。”

  说话间,到了街道派出所门口。大家下车,进了派出所,到了值班室,与值班的警察接洽过,警察转身去了后院。两分钟后,带来一个农村妇女。大家一看,全都傻了。原来这妇女不是李雪莲。岁数、身材都像,可脸不是。北京警察:

  “一看就是个老告状油子,还跟我们装哑巴呢。是她吗?”

  王公道倒哑吧了,像傻子一样摇摇头。

  第二天一早,大家只好又在北京继续寻找李雪莲。

序言:二十年后(十二)

  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十二天了,李雪莲还没来到北京。法院院长王公道等十几人,等于在北京白找了;县公安局几十名警察,在人民大会堂四周,在北京警力布的网之外,又撒了一层网,这网也等于白撒了。李雪莲没到北京,并不是她改了主意,不来北京告状了;她没改主意;或来北京的路上,被山东、河北的警察拦截在半路上;山东、河北的警察也没有拦她;而是李雪莲病倒在半道上。也正是担心警察在半道上拦截上访告状的,李雪莲从泰安到北京,没敢坐京沪线上的火车,也没敢坐从泰安到北京的长途汽车,而是从泰安到长清,从长清到晏城,从晏城到禹城,从禹城到平原,从平原到德州,从德州到吴桥,从吴桥到东光,从东光到南皮,从南皮到沧州,从沧州到青县,从青县到霸州,从霸州到固安,再准备从固安到大兴,从大兴进北京……坐的全是县际间的乡村汽车。打一枪换一个地方,为了能躲开沿着京沪线布防的各地警察。也是二十年上访告状,与警察斗智斗勇,路上走出的经验。虽然走一站换一回车让人劳累,也多花出好几倍的路费;但总比图轻爽和省钱让警察抓住强。走一站停一站也耽误时间,但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要开半个月,只要在大会期间赶到北京,就不耽误她告状。她也料到县上知道她去北京告状,会派人去北京搜寻;二十年她年年告状,二十年县上年年拦截;能逃出去到北京的,不过五回,回回又有警察追到北京;根据她在北京与警察玩躲猫猫的经验,早到北京,警察找人的精力正旺,说不定就被他们抓住了;晚几天到北京,警察找人已经疲塌了,倒更容易钻他们的空子。

  从泰安出发,一路上走走停停,五天之后,李雪莲赶到河北固安。一路上虽然辛苦,但也没出什么岔子。固安是河北与北京的交界处,由固安再换两回车,也就到了北京。李雪莲心中一阵高兴。车到固安,已是傍晚,李雪莲在一条小胡同里找到一个小客店,早早睡下,准备养足精神,明天进北京。一夜无话。第二天一早,李雪莲从床上坐起,突然感到头重脚轻。用手摸摸自个儿的额头,竟像火炭一样烫。李雪莲不禁暗暗叫苦,路上不是生病的地方;告状路上,身体更不能出毛病;一出毛病,毁的不仅是身体,有可能就是告状。但人已到了固安,北京就在眼前,北京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,也是开一天少一天,李雪莲不敢因为身体有病,在固安停歇;挣扎着起身,洗把脸,出了客店,沿着胡同走到大街上,又一步步走到长途汽车站。在汽车站外边的饭摊上,买了一碗热粥,盼着热粥喝下去,能出一身汗,发烧也就好了。没想到一口粥喝下去,又开始反胃;刚喝下的粥,又吐了出去。放下粥碗,仍不想在固安停歇,挣扎着买了车票,上了开往大兴的县际客车。在车上想自己的病,也是从泰安一路走来,先后换了十几趟车,路途过于劳顿。

  为了省钱,到一个地方,尽买些大饼就咸菜干吃,三天来没吃过一口青菜,也没喝过一口热汤。李雪莲这时后悔,俗话说穷家富路,不该路途上这么亏待自己。亏待自己没啥,耽误了进京告状,就得不偿失了。这时又想,路途劳顿、亏待自己是一方面,更大的原因,还是让赵大头气着了。中学时候,赵大头就对李雪莲有意;二十年前,李雪莲头一回进京告状,赵大头还帮过李雪莲;二十年后,赵大头又追求她;为了追求她,还帮她把看守她的警察灌醉,一块逃到了山东。原以为他帮她是为了和她结婚;在邻县旅馆里,还让他上了身;正是因为两人在一起感觉好,李雪莲才听信赵大头的话,不进京告状了,跟他一块去泰山旅游;万万没有想到,这竟是一个圈套,赵大头已经跟县上的官员勾结好了;赵大头把她拿下,不仅是为了和她结婚;结婚的背后,是为了不让她再告状;她不告状,从上到下的官员不就解脱了?为了不让她告状,赵大头和县上的官员在背后还有别的交易。当李雪莲无意之中听到赵大头的电话,她的脑袋,“轰”地一声就炸了。炸了不仅是恨赵大头和官员勾结,同时恨的还有她自己。

  李雪莲今年四十九岁了,告状告了二十年,走南闯北,啥样的场面没见过?大江大河都过了,没想到在小阴沟里翻了船,栽到了赵大头手里。光是上当还没什么,还让赵大头上了身。上当可以报仇,上过的身,如何洗刷呢?盆碗弄脏了可以洗刷,身子脏了如何洗刷呢?穆桂英五十三岁又挂帅,李雪莲四十九岁又失身。她二十年告状的原因之一,就是秦玉河说她是潘金莲;过去二十年不是潘金莲,如今让赵大头上了身,倒成了潘金莲了。当时她想杀了赵大头。但仅仅杀了赵大头,她并不解气。杀了赵大头,李雪莲也等于同归于尽;不伤从上到下的官员的一根毫毛,反倒把他们解脱了。杀赵大头之前,李雪莲还得先告状。告状之后,再杀赵大头不迟。现在的告状,又和往年的告状不同了;或者说,跟二十年前头一回告状又相同了:她告的不仅是秦玉河,还有从上到下的一系列官员,跟赵大头谈交易的法院专委贾聪明,法院院长王公道,县长郑重,市长马文彬……是他们,共同,一步步把李雪莲逼到了这个地步。正因为憋着一肚子气上路,人在车上,浑身却在冒火。正因为冒火,浑身燥热,便打开车窗吹风。

  虽然立春了,路上的风也寒;一路寒风吹着,燥热可不就转成了伤寒,人可不就发起了高烧?从固安到大兴的县际客车上,李雪莲倒把身边的车窗关严实了;但她头靠车窗,身上烧得越来越厉害了。清早起床只是头上烧,现在明显感到全身掉到了火堆里。走着烧着,脑袋都有些迷糊了。这时客车开到固安与北京大兴的交界处,李雪莲突然发现,交界处停着四五辆警车,警车上闪着警灯,公路旁站着警察,举着手里的警棒,示意所有开往北京的车靠边,接受检查。路旁已停满接受检查的车辆,有大客车,有货车,有面包车,也有小轿车。李雪莲一惊,身上出了一阵冷汗;从泰安出发,没敢坐京沪线的火车,也没敢坐泰安至北京的长途汽车,倒了这么多乡村汽车,看来还是没有躲过警察的检查。看来这十几趟的乡村汽车也白换了;被风吹着,浑身发烧也白烧了。倒是惊出一身冷汗,浑身感到轻爽许多。停下接受检查的车辆,排成了长队。等了一个多小时,两个警察才上了李雪莲乘坐的客车。警察挨个儿检查各人的证件,询问去北京的理由,检查各人去北京的县政府开出的证明。

  和二十年前李雪莲头一回进北京,在河北与北京的交界处,遇到的检查一样。但这种场面李雪莲经得多了,既然赶上了,李雪莲也不惊慌。警察挨个儿盘查,有的旅客过了关,有的被警察赶下了车。被赶下车的,也都默不作声。终于,一个警察检查到了李雪莲。先看了李雪莲的身份证。李雪莲没拿出自己的真身份证,递上去一个假的。也是为了躲避警察盘查,三年前,李雪莲花了二百块钱,在北京海淀一条胡同里,办了一个假身份证。身份证上的名字,取她名字中一个“雪”字,前边加一个“赵”字,叫“赵雪”,平反“昭雪”的意思;二十年告状,可不就为了平反昭雪吗?这假身份证制得跟真的一样,往年别的警察没有看出来,现在盘查李雪莲的警察也没看出来。警察将身份证还给李雪莲,问:

  “到北京干什么去?”

  李雪莲:

  “看病。”

  回答的跟二十年前一样。警察盯着她:

  “医院?”

  李雪莲:

  “医院。”

  回答的也跟二十年前一样。警察:

  “看什么病?”

  李雪莲:

  “你摸摸我的头。”

  警察愣了一下,便伸手摸李雪莲的额头;李雪莲虽然刚才出了一身冷汗,但脑门仍烫得跟火炭一样;警察的手忙缩了回去。警察:

  “县政府的证明呢?”

  李雪莲:

  “大哥,我都病成这样了,哪儿还有工夫去开证明呀。”

  警察:

  “那不行,你得下车。”

  李雪莲:

  “我脑袋都犯迷糊了,下车死了,你负责呀?”

  警察不耐烦地:

  “两回事啊,医院看,等全国人代会开过,再去北京。”

  说的也跟二十年前的警察说的一样。李雪莲将头歪到车窗上:

  “我得的是肺气肿啊,一口气喘不上来,我就完了;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,我不下车。”

  警察便上来拉李雪莲:

  “别胡搅蛮缠,没有证明,就得下车。”

  两人撕拽起来。两人撕拽间,李雪莲身边坐着一个老头,突然站了起来;老头身穿旧军服,看上去干部模样;老头指着警察说:

  “你要证明,她都病成这样了,不是证明吗?”

  又说:

  “她从上车就挨着我,一直跟个火炉似的;如她是你姐,你也这么不管她的死活吗?”

  一句话说的李雪莲好生感动;也是多少天没听过体贴的话了,一个外地陌生老人的话,让她百感交集;也是想起一路上七八天的种种委屈;由七八天的委屈,想起二十年的种种委屈,不由大放悲声,哭了起来。见李雪莲哭了,警察也一愣,抖着手说:

  “不是我不让她去北京,北京正在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呢。”

  老头:

  “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怎么了?人民就不能进北京看病了?她是不是人民?”

  见李雪莲哭了,车上所有的乘客都怒了,纷纷站起来,加入指责警察的行列:

  “什么东西。”

  “还有没有人性?”

  一个剃着板寸的青年喊:

  “不行咱把这车给烧了!”

  也是众怒难犯,警察一边慌着说:

  “你以为我想这么做呀,这是上头的规定。”

  一边也就下了车。

  警察下车,客车便上路往大兴开。李雪莲谢过身边的老人,谢过大家,也就不再哭了。但李雪莲身子本来就弱,大哭一场后,就更弱了。没哭之前通身发烧,现在突然发冷;冷得牙齿打颤,浑身也打颤。为了进京告状,李雪莲强忍住没说。冷过一个时辰,突然又浑身发烧;这回烧是干烧,没出一滴汗。这样冷一阵热一阵,李雪莲突然昏迷过去,头一歪,倒在身边老头身上。

  老头见李雪莲昏了过去,忙喊司机停车。司机过来查看李雪莲,见她昏迷不醒,又听她刚才对警察说她患的是肺气肿,便有些着慌。着慌不是着慌李雪莲得病,而是担心她一口气喘不上来,死在车上;一个人死在他车上,他也就跟着沾包了。还是老头又喊:

  “还愣着干什么?医院呀。”

  司机这才醒过神来,慌忙又开起车,从公路下道,拐到一条乡村柏油路上,加大油门,向前开去。十五公里外有一个乡镇叫牛头镇。牛头镇地处北京与河北的交界处,却属河北省。等于转了半天,又回到了河北。牛头镇西头,是镇卫生院。客车穿过镇上集市,冲向镇卫生院。

  李雪莲在牛头镇卫生院昏迷四天,才醒了过来。待醒来,才医院的病床上,胳膊上扎着针头,头顶上吊着药瓶。李雪莲告了二十年状,风里雨里,从无生过病。不但大病没生过,头痛脑热也很少。也是风里雨里,把她的身板摔打硬朗了。正因为如此,突然一病,二十年攒下的症候全部迸发出来。看她醒来,医生告诉她,她一开始得的是重伤风,又转成疟疾;并发症还有胃炎和肠炎;不知在哪里,吃了不干净的东西;她躺在床上不知道,已经拉了四天痢疾;同时还让李雪莲四天前在客车上说中了,并发症还有肺气肿。每个病症都和炎症连着,所以四天高烧不退。白血球高得吓人。连续四天,输液没有停过。镇卫生院本来药就不全,她算把卫生院的消炎药全都用遍了。李雪莲谢过医生,又着急起来。着急不是着急自己患了重病,而是看到床头墙上的日历,自己竟昏迷了四天。在她昏迷的过程中,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也继续开了四天。算着日子,再有四天,大会就要闭幕了。如果她不及时赶到北京,告状就赶不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了。如果错过全国人民代表大会,告状的分量就轻多了。同样一个告状,离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,老虎就缩成了猫,告状就成了日常上访;从县里到市里,没有一个人害怕。待医生走后,李雪莲挣扎着下床。但在床上躺着还好些,脚一沾地,才知道自己身子仍很虚弱,天旋地转不说,两腿软得像面条,连步子都迈不开。步子都迈不开,医院,上路去告状呢?李雪莲蹲着喘了一阵气,只好又倒在床上。

  说话两天又过去了。再有两天,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就要闭幕了。李雪莲在病床上再也躺不住了。啥叫心急如焚?李雪莲过去不知道,现在算是知道了。心急不是心急有病起不得床,今年的状告不成了,而是如果她告不成状,从县里到市里的各级官员,不知该怎么开心呢;她让赵大头和官员们合伙骗了,包括让赵大头上了身,都成了白饶。她就真成了潘金莲。这么一想,心里更加心焦。她打定主意,一定要离开这里,就是爬,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闭幕之前,她也要爬到北京。她让同屋的病人,把医生喊了过来,说她要出院。医生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,满嘴龅牙,但经过几天接触,李雪莲发现他人不坏。听说李雪莲要出院,他比李雪莲还着急:

  “你不想活了?身子虚成这个样子,咋能出院?”

  李雪莲不好告诉他她还要到北京告状;告诉别的原因,又构不成出院的理由;只好说:

  “我没钱呀。”

  医生马上愣在那里。愣过,转身就出去了。一刻钟,医院的院长,进了病房。院长是个中年妇女,胖,烫着卷发。院长问李雪莲:

  “你有多少钱呀?”

  李雪莲从床头拿过提包,拉开拉链,从衣服堆里找出钱包;打开钱包,掏出大票小票和钢蹦儿数,一共五百一十六块八毛钱。院长马上急了:

  “这哪儿成呢?你在这儿住了六天院,天天挂吊瓶,医院的好药,都让你用光了;医疗费,加上住院费,五千多块呢。”

  李雪莲:“要不我要出院呢。”

  院长:“没有钱,你更不能出院了。”

  李雪莲:“我不出院,不是得花更多的钱?”

  院长也觉得李雪莲说的有道理,便说:“赶紧让你的亲戚来送钱。”

  李雪莲:“俺老家离这儿三千多里,我的亲戚都是穷人,如果是送他钱,有人愿意来,让他送钱,送一趟钱,又搭进去好多路费,谁愿意来呢?”

  院长:“那咋办呢?”

  李雪莲想了想,说:“北京离这儿近,才二百多里;我有一个亲戚,在北京东高地农贸市场卖香油,你们派个人,跟我去北京拿钱吧。”

序言:二十年后(十三)

  第二天一早,李雪莲坐着救护车,进了北京。救护车是河北牛头镇卫生院的,有些破旧,像患了肺气肿的老头,“吭哧”“吭哧”,走一步喘三喘。救护车是用来救人的,但牛头镇卫生院用救护车送李雪莲进北京,却不是为了给她看病,或给她转院,而是为了跟她到北京东高地农贸市场拿钱。如果单为拿钱,卫生院也不会派救护车,而是卫生院早该进药了,本来准备明天去北京进药,有李雪莲医疗费的事,就提前了一天;也算一举两得。但李雪莲坐着救护车,和坐长途客车大不一样;救护车走了十几公里乡村柏油路,上了去北京的国道,开到河北与北京的交界处,这里又有十几个警察在盘查进京的车辆;如坐长途客车,李雪莲又得历一次险,现在坐着救护车,救护车虽然破旧,警察一边拦截其它车辆,让它们靠边接受检查,一边向救护车挥了挥手,直接就放行了。李雪莲乘着救护车,也就安全进了北京。

  李雪莲进北京是为了告状。但在去大会堂告状之前,先得去东高地农贸市场。随李雪莲要账同时给卫生院进药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,听司机喊他的名字,他叫“安静”;但他一点也不安静,一路上,都在埋怨卫生院和李雪莲:

  “本来说明天进药呀,今天我还有事呢。”

  又说:

  “我早说过,看病就得先拿钱,不听;看看,给自个儿招来多大的麻烦。”

  又说:

  “人道主义是要实行,保不住有人想占便宜呀!”

  李雪莲本想向他解释,一是住他们牛头镇卫生院,并不是有意的,当时她昏了过去,是被别人送来的;同时,住院住了这么几天,用了这么多药,也不是有意的,她连着昏迷了四天;再说,就算花了这么多钱,她也不是赖账不还,正带着他去东高地农贸市场找亲戚还账呢;一是因为身子太虚弱了,懒得与他啰嗦;二是说不定一辈子就与他打这一回交道,犯不上与他制气;遇到明白人可以治气,遇到糊涂人,有道理也说不明白;也就张张嘴,又合上了,看着窗外,闷头不作声。

  进北京一个小时,救护车开到了东高地农贸市场。李雪莲一个姨家的表弟叫乐小义,七年前从老家来到北京,在这里卖香油。李雪莲比乐小义大十二岁。乐小义三岁那年,他娘得了肝炎,一是他爹要带他娘出门看病,二是怕他娘把肝炎传染给乐小义,他爹便把乐小义送到了李雪莲家,一住就是三年。乐小义说话迟,三岁了,还说不出一个整句子。李雪莲的弟弟李英勇当时八岁,嫌弃乐小义,老背地里把乐小义当马骑。李雪莲护着乐小义,常将他背到肩上,带他到地里割草,给他捉蚂蚱玩。乐小义长大之后,便记下这情义。到北京卖香油之后,每次回老家,都去看李雪莲。李雪莲前几年到北京告状,还在乐小义的香油铺落过脚。乐小义管吃管住,无半句怨言。不但没有怨言,晚上扯起李雪莲的案子,虽然他摸不清这案子怎么就由芝麻变成了西瓜,由蚂蚁变成了大象,但马上站到李雪莲这头,替李雪莲抱不平。李雪莲便知这表弟仁义。现在遇到难处,便带人来找乐小义。李雪莲记得乐小义的香油铺在东高地农贸市场东北角,左边挨着一个卖驴板肠的,右边挨着一个卖活鸡杀活鸡的。待救护车停到农贸市场边上,李雪莲强撑着身子,带着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穿过农贸市场,来到市场东北角,却发现乐小义的香油铺不见了。左边卖驴板肠的还在,右边卖活鸡杀活鸡的摊子也在;乐小义的香油铺,却换成了一个卖炒货的摊子。李雪莲慌了,忙问卖炒货的老头:

  “过去在这里卖香油的乐小义呢?”

  卖炒货的老头:

  “不认识。我接手这地方的时候,是间空屋子。”

  李雪莲又去问左边卖驴板肠的:

  “大哥,你旁边卖香油的乐小义呢?”

  卖驴板肠的:

  “走了仨月了。”

  李雪莲:

  “知道他去哪儿了吗?”

  卖驴板肠的:

  “不知道。”

  李雪莲又去问右边卖活鸡杀活鸡的,卖鸡的正在杀鸡,头也没抬,只是不耐烦地摇了摇头。李雪莲更慌了。不但李雪莲慌了,跟李雪莲来要账的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也慌了。但他的慌和李雪莲的慌不同,李雪莲慌的是找不着人,安静以为李雪莲在骗他,一把揪住李雪莲:

  “骗人呢吧?”

  又说:

  “我可没工夫跟你在这里瞎转磨,我还有好多事呢!”

  李雪莲抖着手:

  “上回来的时候,他明明在这儿呀,谁知这回就不见了。”

  安静:

  “说这些没用,还钱!”

  又说:

  “还不了钱,再把你拉回牛头镇去!”

  李雪莲不由哭了。哭不是哭找不着乐小义,还不上人家钱;而是如果还不上账,再被安静拉回二百多里开外的牛头镇,就耽误她去大会堂告状了。全国人民代表大会,再有一天半就闭幕了。农贸市场许多买菜的,见一个小伙子揪住一个妇女在嚷,都过来围观。见李雪莲哭了,有人本欲上来劝解,又听出牵涉到钱的事,也就无人出头,只是个围观。正闹间,一个胖子,胸前裹着胶皮围裙,扛着半扇猪肉,掂把杀猪刀,一看就是个卖肉的,从这里路过;见众人在这里聚圈哄闹,便放下半扇猪肉,钻进人圈,问事情的缘由;问清缘由,又问清李雪莲是找过去在这里卖香油的摊主,忙拉着李雪莲,来到卖驴板肠的摊子面前:

  “老季,过去在这里卖香油的那人搬哪儿去了?”

  卖驴板肠的:

  “不知道哇。”

  卖肉的:

  “摊子挨着摊子,他临走的时候,能不留句话?”

  又指李雪莲:

  “没看人家哭了?欠人钱,正遇着难处。”

  卖驴板肠的梗着脖子:

  “不知道。”

  卖肉的:

  “不给我面子是吧?”

  用杀猪刀指着卖驴板肠的:

  “你信不信,再敢嘴硬,我把你的摊子踢了!”

  扬起脚,就要踢卖驴板肠的摊子。卖驴板肠的忙绕出摊子,抱住卖肉的:

  “张大哥别急呀。这个卖香油的,三个月前和那卖活鸡的打过一架,听说搬到岳各庄了。”

  又说:

  “我可是听说啊。”

  又白了李雪莲一眼,嘟囔道:

  “哪有白问事儿的,也不买根板肠。”

  岳各庄地处北京南郊,也是一个农贸市场。李雪莲知道了乐小义的下落,他并没有离开北京,心里才踏实下来。这时也知道自己大意了,不该白跟人问事儿。接着对卖肉的汉子千恩万谢。卖肉的摆摆手:

  “我就见不得欺负穷人。”

  扛起地上的半扇猪肉,转身去了。李雪莲突然发现,这人的背影,跟二十年前在老家拐弯镇集市上杀猪卖肉的老胡有些相像。当年为了让老胡帮她杀人,她和老胡还有一番牵涉。但老胡面上仗义,一听说让他杀人,马上就怂了。李雪莲不禁又感叹一声。

  救护车离开东高地农贸市场,向岳各庄农贸市场开去。一个小时后,到了岳各庄农贸市场。救护车停在农贸市场边上,李雪莲和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,进了岳各庄农贸市场,寻找乐小义。东高地农贸市场卖驴板肠的人只说乐小义搬到了岳各庄农贸市场,并没说乐小义的香油铺开在农贸市场哪个地方,两人只能一个摊位一个摊位挨着找。但从东头寻到西头,从南头寻到北头,没有找到乐小义。不但没寻到乐小义,连个香油铺都没寻到。过去乐小义在东高地农贸市场开香油铺,香油铺门前,总有两口大锅,一口将芝麻炒熟,接着用电动石磨炸出汁来,流到另一口大锅里;另一口大锅旁架一架电动机,带着两个铁葫芦,一上一下,在漂这油;标志很明显呀。再说,因是香油铺,二百米开外,就能闻到油香。李雪莲担心他们找得不仔细,又回头重找。但从北到南、从西到东又寻一遍,还是不见乐小义和香油铺。这时李雪莲又着了慌,担心乐小义从岳各庄农贸市场又搬走了;或乐小义根本没来岳各庄农贸市场,东高地农贸市场卖驴板肠的人在骗她。不管原因是什么,结果都一样,找不到乐小义。不但现在找不到,接着该怎么找,也不知道。不但李雪莲着慌,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又急了:

  “到底有谱没有哇,我可没工夫陪你找人!”

  又抬腕看看表:

  “说话都十二点了,我还得去进药呢。”

  又说:

  “咱干脆别找了,你还跟我回牛头镇吧;我把你交给院长,往后的事儿,你们说去。”

  听安静这么说,李雪莲更加着急。一是着急找不到乐小义,耽误自个儿告状;又听安静说中午十二点了,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明天就要闭幕,过一时少一时,时间也不等人呀。李雪莲下定决心,不管找到找不到乐小义,不管欠牛头镇卫生院的钱是否还得上,她都不能跟安静回牛头镇。可她一个快五十的妇女,大病刚过,迈几步出一身虚汗,身边是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,她一时也逃不脱呀。正着急间,突然听人在身后喊:

  “带鱼,舟山带鱼啊,清仓处理,十块五一斤!”

  李雪莲觉得这声音有些熟。猛回头,见一个摊位前,站着一个穿橡胶皮靴、戴袖套、戴橡胶手套的人,正在用一柄大号螺丝刀,将一坨冰冻的带鱼一条条剔开;这人不是别人,正是李雪莲姨家表弟乐小义。终于找到了乐小义,李雪莲不由双腿一软。原来他真从东高地搬到了岳各庄,原来他到这里不磨香油了,开始卖带鱼。李雪莲站定脚步,喊了一声:

  “小义。”

  乐小义从带鱼上抬起头,打量喊他的人。打量半天,才认出是李雪莲。认出李雪莲,他先吃了一惊。吃惊不是吃惊李雪莲的到来;本来他在东高地,现在搬到岳各庄,李雪莲竟摸了过来;而是吃惊:

  “姐,你咋瘦成一把骨头了?过去你没这么瘦呀,我都差点认不出你来了。”

  李雪莲眼中涌出了泪,说:

  “我病了。”

  又说:

  “你咋不卖香油,又卖带鱼了?”

  乐小义:

  “今年芝麻涨价了,卖香油不赚钱。”

  接着拉李雪莲往墙角走:

  “又是来告状的?”

  李雪莲点点头。乐小义:

  “我说呢,县法院的人来了十几趟了;前几天是三天来一趟,从昨天起,一天来两趟。”

  李雪莲听乐小义这么说,又有些着急,担心她在这里停留过久,县法院的人又来找她,忙说:

  “那我得离开这儿。”

  转身就要走。但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跑过来,一把拉住李雪莲:

  “别走哇,钱的事呢?”

  李雪莲这才想起,她之所以来找乐小义,是欠着别人钱;便将她在牛头镇卫生院住院欠账的事,一五一十给乐小义说了;给过卫生院五百块,还差四千八。乐小义听后,倒没含糊,对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说:

  “我姐欠你们的钱,我来替她还。”

  接着又有些为难:

  “四千八,我身上没这么多呀。”

  安静拦住李雪莲:

  “那你就别想走。”

  乐小义:

  “你们等着,我到银行给你们取去。”

  忙将带鱼摊交代给旁边卖猪大肠的商贩照看,摘下橡胶手套,褪下袖套,急急忙忙往农贸市场外走去。李雪莲只好和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干等着。正是这个等,五分钟之后,王公道带着法院几个人到了。几个人看到李雪莲,惊喜的程度,像饿了三天的苍蝇见到了血。几个人不由分说,跑上来将李雪莲团团围住了。因李雪莲没有犯罪,他们也不能给李雪莲戴手铐。王公道虽然跑得喘气,但笑着与李雪莲说话:

  “大表姐,找到你真不容易。”

  李雪莲没顾上理王公道,转头埋怨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:

  “都是因为你,耽误了我的大事。”

  安静也愣在那里。看到许多人又来找李雪莲,以为李雪莲也欠他们的钱;他顾不上李雪莲,转头对王公道说:

  “咱有个先来后到,还了我的钱,再说你们的。”

  因王公道等人穿着便服,他不知道这是些法院的人。还没等王公道说话,膀大腰圆的老侯,上去将安静推了个踉跄:

  “一边呆着去,谁欠你的钱,到法院告谁去;我们这是执行公务,懂吗?”

  安静以为碰上了警察,眨巴眨巴眼,不敢再说话。他平日啰嗦,碰到比他硬的主儿,他也就蔫了。王公道仍笑着对李雪莲说:

  “大表姐,别告状了,跟我们回去吧。”

  又说:

  “知道乐小义是咱们家亲戚,你早晚会来。”

  李雪莲梗着脖子:

  “我说过不告状,你们不信;现在把我逼到这种地步,你们不让我告状,我就死在你们跟前。”

  王公道转身向远处招招手。李雪莲这才发现,远处路边,停着一辆法院的警车;接着从警车里又下来几个人,向这里走来。李雪莲以为他们也是法院的人,等他们走近,他们也是法院的人,但这些人中间,还有一个不是法院的人,他竟是李雪莲和秦玉河的儿子秦有才。李雪莲看到秦有才,大吃一惊。秦有才六岁那年,李雪莲又怀了一个孩子;正是因为这个孩子,李雪莲和秦玉河才闹假离婚;大半年后,李雪莲生下一个女儿,谁知这时秦玉河变了心,假离婚成了真离婚;正是因为离婚的真假,李雪莲才告状;二十年来,这假的永远变不成假的,或真的永远变不成真的;后来跟滚雪球一样,一级级的官员都滚了进来,芝麻就变成了西瓜,蚂蚁就变成了大象。女儿从小跟李雪莲长大,长大之后,不跟李雪莲一条心;倒是这个儿子秦有才,一直跟秦玉河长大,长大之后,倒知道心疼娘。去年在县城街道碰上,他还悄悄塞给李雪莲二百块钱。李雪莲在北京见到秦有才,以为法院把秦有才当成了人质,逼她回去。接着又感到有些拧巴,虽然女儿不亲儿子亲,但女儿归李雪莲,秦有才归秦玉河,李雪莲在跟秦玉河打官司,为了不让李雪莲告状抓人质,也不该抓到秦有才头上呀?但又想,跟这些官员打了这么多年交道,他们哪回做事,又是按常理出牌呢?秦有才走上来,也先吃了一惊:

  “妈,你咋变得这么瘦呀?”

  李雪莲顾不上说瘦不瘦的事,问:

  “有才,你让他们抓了?”

  秦有才说:

  “他们没抓我,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,妈,这状别告了。”

  李雪莲:

  “你要是为了劝我这个,你就赶紧回去吧。也许往年劝我,我会听你的话,今年这状,和往年不同,我宁死也要告。”

  秦有才:

  “不是说不让你告,今年这状没法告了。”

  李雪莲:

  “为啥?”

  秦有才突然哭了,抱着头蹲在地上:

  “我爸死了。”

  李雪莲愣在那里,一时没有明白过来。想了半天,才明白秦有才说的“我爸”,就是秦玉河。听说秦玉河死了,李雪莲的脑袋,“轰”地一声炸了。炸了不是心疼秦玉河死了,而是没了秦玉河,李雪莲告状就没了缘由。秦玉河与李雪莲二十年前的假离婚,后来假的变成了真的,是整个告状的核;接着连带出她是不是潘金莲的事;接着又连带上许多官员;现在秦玉河死了,所有告状的链条不全都断了?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?可今年的告状,和往年不同呀。往年是告秦玉河,捎带告些官员;今年却主要是告这些官员,告不告秦玉河倒在其次。但秦玉河一死,告状的链条断了,连同这些官员也无法告了。今年赵大头和官员勾结起来,不但骗了她的人,还骗了她的身,使她真的成了潘金莲;为了到北京告状,还差点死在路上;没想到终于到了北京,却是这样一个结果;连着折腾了十几天,不是白折腾了?不但官员无法告了,潘金莲也白当了。李雪莲一时转不过弯来,不禁愣愣地问:

  “他咋就死了呢?他不没病没灾吗?”

  秦有才站起来说:

  “他是没病没灾,可他开车出了事。”

  又说:

  “出事都五天了。”

  又说:

  “那天晚上,他与我后娘吵架。一赌气,他又开车拉化肥去了。到了长江大桥,为躲一辆超车,一头撞到了桥墩上,接着连车带人,一头栽到了长江里。”

  接着哭了:

  “他也不想想自个儿的岁数,眼早花了,一生气,心又不在开车上。”

  李雪莲这才明白,秦玉河真死了。他死的时候,她正躺在牛头镇卫生院昏迷呢。李雪莲明白之后,不禁大骂:

  “秦玉河,你个龟孙,你害了我一辈子,临死时也要害我呀?你一声不吭死了,拉下我咋办呀?咱俩的事,还没说清呢。”

  又骂:

  “不光咱俩的事没说清,你个龟孙一死,剩下所有的事,都永远无法说清了!”

  接着在众人之中,大放悲声。一哭开头,就刹不住车,哭得鼻涕眼泪,顺着脸往下流,也顾不上擦。他和秦玉河本是仇人,但亲人死了,哭得也没有这么伤心。

  岳各庄农贸市场对面,是一幢八十六层高的商务大楼。大楼面对农贸市场一侧的墙壁上,安装着一块巨幅高清数字屏幕,正在直播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会场盛况。今天上午,大会正在通过各项决议。各项决议,通过表决,都以压倒性多数获得通过。人民大会堂里,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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